Untypical Miner 非典型矿工
10 9月 2021

从山西阳泉回来的第二天,我在汽车无线电里听到3月19日是今年上海地区入春的一天。突然想起这一天是我飞机加汽车辗转到山西阳泉的第一天。不过春的概念在阳泉除了春天,更多的意味着沙尘的光临。

长途车下了高速,路边的“景色”给了昏昏欲睡的我一个激灵,灰黄的天空 和带着煤屑的路,都提醒了我已经进入了一座以“煤”为主要内容的城市,阳泉是山西省第三大城市,也是继大同之后的山西第二大产煤区。长途车沿着一条有着漂亮堤岸却已经干涸的河行进,对岸是一幢幢标注着“xx矿”楼房,期间夹杂着零散的煤堆。而这条河名为“桃”的河,是阳泉的母亲河。

住在岳建波家的第一个晚上,沙尘暴就毫不迟疑的接踵而来。巨大的风力把六楼他家的窗玻璃吹的哗哗响,沙尘往门窗的每一个细小的缝隙里推进。尽管小岳的妻子每天都要抹一把窗台拖一把地,但一天里还是有无数的沙尘粒子会躺在他们家的各个角落。

初识岳建波是在上海的一个朋友家,“这是山西阳泉的小岳,他是个煤矿工人,但是也很喜欢音乐,这次他是来上海演出。”朋友在介绍时这么说。那天来看表演的人不多,但小岳似乎很“享受”自己的表演,让我觉得与其说是演给观众看,倒不如说是演给自己看。后来更令我惊奇的是,当晚演出完后,小岳还在第二天大早参加了上海的马拉松跑步,并在4小时内跑完全程。

小岳在家里排行老二,老大早年辞了铁路的“铁饭碗”去了深圳寻找自己的音乐理想,现在靠带一些学生学吉他为生,也自己写点歌。大哥带给小岳早期的音乐启蒙,丰富了他的“耳界”。到现在还经常会寄点唱片来给小岳听。他弟弟是家里学历最高的,大学念了军校,已经在徐州买房结婚了。刚到小岳家里放下行李,我就发现他八十平米的家里南向的主卧室天花板上还还挂着彩带,墙上是他弟弟和弟媳的结婚照。“这是我弟弟结婚时布置的婚房,但是他基本不会再回来了。我和老婆平时很少睡在这个房间。”小岳向我解释说。北面的客卧是他们小两口平时的“主卧室”,也是小岳的“书房”。

小岳在念初中时成绩很不错,初中毕业入高中时,按学习成绩他和他跳级的弟弟都可以进同一所高中,唯一的区别是,小岳能进的是普通班而他弟弟是实验班,当地有个挺“迷信”的说法称实验班的学生比普通班的进大学的机率更大。小岳家里条件不好,父母都希望儿子能早点参加工作以减轻家里的负担,这意味着小岳和他弟弟只有一个人能继续念高中和大学,所以很“顺理成章”的,家里就把继续学习的机会给了弟弟,而小岳只能转而念技校,以早点“出道”挣钱。

到技校才发现,原来算上他班上还只有一人是凭成绩录取的,其余的都是由于学习成绩不好家里花钱才进来的,为的是让孩子别在社会上游荡。小岳在技校的专业是“家电维修”。可是他却对这个没有半点兴趣。 那时的他经常想不通,学习成绩很不错的自己怎么会糊里糊涂的到了这样的学校呢?毕业后小岳去了贵州打工半年,在流水线边上一站就是十个小时以上。用挣来的钱补贴家用和支持弟弟念大学。回来后,在家人的半瞒半哄下,小岳得到了如今这份他并不满意的工作。小岳的单位“南庄煤矿”是一个国营小矿,六十年代初期开采,再过几年可能就要因为枯竭面临关闭了。之后的何去何从小岳也不清楚,他只知道退休后可以享受单位发的退休金。这份不算体面令他父母觉得不错,因为小岳好歹是一个正式工,相对来说可以比临时工获得更多的福利和保障。

小岳不属于一线采煤的矿工,他的主要职责是检修矿井里的电器线路和设备。所以他比我们一般概念中的煤矿工人要“白净”一点——至少没有满脸的煤灰。 在井下小岳就像一只穿行在地下的鼹鼠,背着工具包四处游荡。他也经常会跑到煤尘飞扬的一线开采区去处理故障。和他下矿的那一天,为了避开别人的注意,小岳带我从走一个少人的进口入矿,那是一个40度左右的斜坡,我身穿小岳同事的工作服,抚着装着相机的工具包,手持矿灯跟他走在长长的阶梯上,那感觉就像是走入一个深深的墓穴。突然小岳和我说你回头看看,我扭头只感到一股超出我所有关于“黑”的经验的黑暗扑面而来把我浸没,世界在我背后已然不存,时空只存在于前方的矿灯所及的片甲之地。虽然在电视上看到过不少的煤矿,但第一次身处实地的我还是有点被震撼了。以至于我后来很理解他睡觉不喜欢拉窗帘这个习惯,地上真的不懂地下的黑,而一直和黑暗打交道的人,总希望能拥有多点的光,哪怕是在睡觉时。

他的那些矿工兄弟们经常嘲笑他,因为他绝非一个“典型”的矿工,甚至有些“奇怪”,他们觉得人生享乐的东西烟酒麻将混ktv小岳都不喜欢,更不会陪领导吃喝玩乐搞关系。他的业余生活基本被两件事所占据,音乐和长跑。 他觉得那些嘲笑对他而言根本不值一提。 因为他的时间比他的同事们宝贵得多,他有许多重要的事情要做,他要听唱片,写词,排练,思考,跑步,他要把他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全部用他自己的音乐和行为表现出来。

不过小岳并不精通乐器,哪怕是一个摇滚音乐人“应该”熟悉的基本乐器——吉他,他都只会拨弄几下而已。小岳做的音乐很难分门别类,它带着强烈的行为艺术的成分。用小岳音乐的搭档——老赵的话来说,他有一种很“真”的品质。小岳把他最真实的自己展示在了他的音乐里。到阳泉的第一天黄昏,小岳和老赵就把我带到了他们“排练室”——一个有着八零年代装饰风格的庞大舞厅。等到六点曲终人散后,与小岳相熟的管理员把钥匙交给他后就下班了,这里就成了他俩的天地。小岳和老赵占据着舞厅的一角,电吉他和架子鼓声响起,偌大的舞池里迅速弥漫起摇滚的味道,空旷的舞厅里一下子充实了不少。此时此刻,开关开始切换,小岳的自我意识就就被唤醒迸发,另一个沉浸在理想和梦想之中的岳建波出现了。以至于第二天在井下时,我很难把眼前这个在漆黑坑道中摸爬的矿工和十几小时前那个意识朦胧摇滚附体的小岳联系起来。

小岳的第一次舞台体验在单位的剧场参加新年联欢会的演出,他翻唱了一首叫做《没人给你面子》的摇滚歌曲。小岳颇为自豪那次演出,那是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舞台临场发挥是如此的好,首演hi到忘乎的小岳恰到好处的造成了台上台下的互动,还在结尾处以一个摇滚歌手的方式背朝着观众谢幕。但是台上的小岳没料到的是,那次演出也恰到好处的令单位的领导觉得这首歌的名称和如此的谢幕方式着实“侮辱”到了他。而从此小岳就在也没有在单位的舞台上出现过。很多同事觉得他傻,连得罪领导都不知到,失去了多么令人羡慕的一个月排练不用下矿的“好处”,但是小岳却不在乎,“不演就不演吧,下矿就下矿吧。”

每天出井下班,小岳总要去住在隔壁小区的父母家转上一圈,不是“蹭饭”,只是一种互相默契的平安信号。小岳的父亲是个退伍军人,复员后又在老家当了半辈子的煤矿工人。现在退休了还在打工。和小岳去他父母家的那天中午,直到12点半他父亲还没有回家吃饭。母亲在家照顾着八十多岁的姥姥。小岳也很想像他的两个兄弟一样去外面的世界闯荡,但是作为唯一一个留在老家父母身边的儿子, 传统的观念还是让他觉得远走他乡寻梦的希望已经很渺小了。
小岳的妻子小李比他小5岁,05年从平遥嫁到阳泉。小李长得白白净净,是个挺漂亮的姑娘。小岳在家里基本不做家务,即使动手了也是洗个碗之类的。他平时和妻子话不多,因为小岳总觉得他妻子“不懂”他的爱好。两口子偶尔也会口角一番。但是小李依然会在早上六点起床为睡梦中的老公做早饭,然后拖地擦窗为家具掸灰,最后自己静悄悄地上班去。离开阳泉的前一天我问起她对小岳做音乐的看法,她不假思索的说:“你别看他不怎么爱说话,不过对我还是挺好的。虽然我不懂他在唱什么,但我还是支持他,我只要他以后万一出了名后别甩了我就行。。。”然后就是腼腆的笑。结婚五年来,小李很想要个孩子,但是小岳始终不同意,他怕孩子的出现会影响他自由自在的生活状态。

规律的生活,适当的锻炼,构成了小岳的大部分生活。每当同事们笑话他不懂得抽烟喝酒的乐趣,他就会回敬他们不知道跑步锻炼时的快意。马拉松需要的除了体力更是意志,能坚持跑完全程的都是冠军。只有在强烈的自我意志支撑下,才能完成这种几近人类极限的运动。一旦开始起跑,小岳开关再次切换,强烈的自我意识再度迸发。小岳经常会联系一些外地的演出,但是演出的同时都会参加当地官方或者“跑友”自发组织的马拉松活动,不是为了名次,就是为了运动。这样演出带跑步的方式,能让他以尽可能少的路费做尽可能多的事。小岳经常在前一天演出到深夜,然后在第二天清晨参加跑步,当中只睡几个小时。在阳泉的第三天我早早起床随小岳去跑步。看着他套上国产的“dragon”牌跑步鞋,红色衣服穿梭在一片煤黑封弊的矿区内,像在荒漠中引爆的一颗核弹,我突然想到了古希腊人所崇尚的“由理性支配的积极生活带来的幸福”。但是这样的幸福,或许只有他这样的人才能体验得到。

来阳泉的第一天,长途车行进在进入市区的国道上,隔着穿越阳泉市中心的桃河我看到对面矿区大楼的顶上 树着“矿工万岁”四个大字的标语,我暗记下了这个地点,打算后几天在这里给他拍一张。但当两天后我和小岳打的沿河寻找那处标语时,同车小岳的朋友和出租司机一致认为我看错了,因为在他们印象中这里并没有这么的一个标语。神奇的是在我指挥出租车来回蹦达了几圈后,周围的标志物都和我当时看到的吻合唯独 再也找不到那楼顶上的四个大字。回去的路上无奈的我真有点感到迷糊恍惚,看着身边的小岳望着窗外若有所思,突然一股奇怪莫名的感觉涌上心头,让我打心底里想对他说:“兄弟,万岁!”